作家陈忠实
陈忠实先生逝去六周年了,今年是他八十岁诞辰,他“垫棺作枕”、呕尽一生心血的作品《白鹿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唯一拥有专有版权,出版发行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当年出版之初,五个月内连续加印六次,印数六十万册,一时洛阳纸贵、无人不知《白鹿原》的阅读盛况至今不衰,现在印数达余万册,持续被各种艺术形式进行改编,有北京人艺的话剧、陕西人艺的话剧,有舞剧、秦腔,有大银幕电影作品,也有创收视率新高的超长篇77集电视剧,这部作品的影响力持续振荡,历经时间的淘洗,成为当代文学熠熠发光的一颗明珠。
陈忠实《白鹿原》手稿
陈忠实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缘分
年4月,陈忠实先生蹚过冰冷的灞河坐上公共汽车前往蓝田县搜集资料,经过两年时间的构思酝酿、材料准备,年4月开始了《白鹿原》的写作,到年1月,真正的写作时间是八个月,完成初稿,此后又耗时两年精心修改,终于在年3月定稿。稿子完成后,他想到的唯一的出版社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到他完稿的消息,立即委派了两位编辑专程前往西安,从陈忠实先生手里接过了五十万字沉甸甸的手稿,后来陈忠实先生跟朋友说:那个时刻他好像也将自己的生命交托了出去。他回到家里等候命运的安排,他对夫人说,如果不行就回家养鸡,从此不再写作。而人民文学出版社没有辜负陈忠实的生命之托,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三级审稿,并立即向作者回复了审稿意见,高度肯定了这部作品的价值。随后的编辑出版工作非常顺利,人民文学出版社深知此书价值,专门召开了一场作品研讨会,获得文学界的高度好评。而市场上的成功却也有点始料不及,《白鹿原》一跃成为畅销书,人民文学出版社马上跟作者重签合同,将原来通行的一次性字数稿酬合同更改为国际上通用的版税合同,完全考虑和保护了作者的利益。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与陈忠实合影
三十年来,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直跟陈忠实先生及子女保持着非常良好稳固的合作关系,是《白鹿原》专有版权的唯一拥有者。《白鹿原》在人文社一版再版,在国内各经销场所及几大网站都处于显著位置,并被几代读者接力追捧和喜爱。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策划了《白鹿原》出版二十年大型纪念活动,将陈忠实先生专门请到北京,轰动了各大媒体,连续三天,记者的采访排满了陈先生日程,堪比当年《白鹿原》出版之初的盛况。《白鹿原》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淡忘,相反,这部作品的魅力历久弥新。
《白鹿原》出版二十周年庆典现场留影
也是在《白鹿原》出版二十周年纪念活动期间,陈忠实先生提议由他捐资,从年开始设立人民文学出版社“白鹿当代文学编辑奖”,用于奖励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中国当代文学领域中做出突出贡献的编辑。这是国内首次由一位作家以自己的稿费为编辑设立奖项,这个奖项无疑表达了陈忠实先生对人民文学出版社及编辑工作的尊重、感谢和鼓励,深深激励着人民文学出版社继承优秀传统,认真培育新时代的编辑家,以更优质的工作继续出版精品佳作。
中国出版集团公司副总裁(时任)李岩为“白鹿当代文学编辑奖·《白鹿原》出版纪念奖·特别奖”获得者何启治颁奖
从农民的儿子到专业作家
陈忠实先生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在解放后的年入学识字。目睹邻近的东西两个村子斗地主分田地的场面,因为他自己村里没有一户能够划地主成分的人家。农业合作化运动中,他的父亲把自家养的一头刚生过牛犊的黄牛,拉到刚刚成立的农村生产合作社的大槽上。他经历了人民公社的全过程。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名落孙山回到村子,先后在由三个小村合办的初级小学和公社办的农业中学做民办教师。后来他被借用到公社帮助工作,又调到公社当干部,整整十年。十年间,在公社分管过卫生工作,在每一个村子都建立起医疗站;抓过养猪,实现了每户一头猪的要求;还兼管蔬菜种植,保证上级分配给公社的城市区段的蔬菜供应;还常常被派驻到某个派性严重对立或干部撂挑子不干的村子,少则半月长则半年,化解矛盾恢复生产。在公社工作的后两三年,他干了三件较大的工程,一是贯通大半个公社的一条引灞水灌溉大渠,把旱地变成水浇地;再一个是利用夏收完秋播前的两个月时间,平整了亩坡地,修建成保水保肥的台阶式平地:最后为家乡的灞河修造了一条8华里长的河堤,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洪水泛滥淹田冲地的灾害,至今依然发挥着作用。公社大小30多个村庄不知走过多少回。直到驻到渭河边一个公社,全国农村开始实行责任制,改革开放的时代开始了。
白鹿原
这个回乡知青并成了公社干部的人却钟情于文学。从小帮家里劳动的时候,父亲就给他讲《三侠五义》《薛仁贵征东》,“包文正刀铡陈世美”,初中二年级他在作文本上写下第一篇小说,十四五岁一双眼睛就凝眸着文学。他的兴趣和特长使他从公社调入了灞桥区文化馆,3年时间里,发表了30多篇短篇小说和特写。年末尾,他调进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成为一个专业作家。但成为专业作家的他不仅没有把家搬进城市,反倒从原来供职的区文化馆所在的涵桥镇搬回了甚为偏僻的老家。这一年他刚刚跨过40岁,回到老家,他一待就是10年,创作了《康家小院》《梆子老大》《地窖》》《蓝袍先生》等中短篇小说,并由《蓝袍先生》引发长篇小说的创作欲望,经过两年构思四年笔耕终于写成了《白鹿原》。多年以后,陈忠实还感动于当初对白鹿原北坡根下祖居老屋这个写作环境的选择,“出于我的也许特别的心理,想找一个清静甚至冷僻的环境,读我想读的书和非读不行的书,尤其是需要冷下心来,回嚼我亲身经历的生活,我刚刚跨过40岁,前20年作为学生所看见的乡村生活,以及后20年直接参与其中的乡村生活。我在亲身参与其中的20年里,有许多直接的感受和体验,现在跳出具体的生活位置,不再是以干部而是以作家的身份看取昨天的生活,更有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正在发生着的改革”。这是一个作家对根的回归,他第一次以清醒的理性精神审视自己的人生和赖以生长的土地以及时代的潮变。
不敢写长篇和最初的影像
陈忠实后来说:“我在年夏天以前,把长篇写作尚作为较为遥远的事。主要的一点,在我对写作的意识里,长篇小说是一种令人畏怯的太大的事,几乎是可望而不敢想的事。”
年夏,陕西省作协召开了“陕西长篇小说创作促进会”,在延安和榆林两地连续举办。原因是连续两届“茅盾文学奖”评奖组织部门要求各省推荐参评作品,陕西省却推荐不出一部长篇小说,不是挑选过于严厉,而是截止到年夏天,陕西新老作家尚无一部长篇小说创作出版。省作协对陕西新冒出的青年作家的创作状况认真分析,结论是:起码有一部分人的艺术修养和思想能力已经达到长篇写作的火候,可以考虑进入长篇小说创作,需要“促进”一下。陈忠实回忆到:“我参加了这次会议,有几位朋友当场就表态要写长篇小说了。确定无疑的是,路遥在这次会议结束之后没有回西安,留在延安坐下来起草《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实际上路遥早在此前一年就默默地做着这部长篇小说写作的准备了。我在会议上有一个很短却很明确的表态发言,尚无长篇小说写作的丝毫准备,什么时候发生长篇写作的欲望,没有任何考虑。”
陈忠实祖屋的书房
然而,也就是短短几个月时间,“秋天的凉意在清晨和夜晚发生了,我坐下来写《蓝袍先生》这部蓄谋已久的中篇小说时,却撞击出长篇小说的欲念,几乎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长篇小说此时尚无任何具体的内容。“如果要找最初的影像,就是原上一幢镂刻镶嵌着“读耕传家”的四合院的门楼,我想探知这门楼里神秘的故事。”
随后两年多的时间里,陈忠实把主要用心和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祖屋后的白鹿原上,还有和白鹿原隔浐河可望的神禾原、少陵原、凤栖原和隔灞河可望的铜人原。白鹿原的西北端埋葬着汉文帝和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夫人。凤栖原上埋葬着汉宣帝。神禾原是柳青住过14年完成《创业史》最后安葬骨灰的地方。秦始皇在铜人原上焚书坑儒,汉朝又把他收缴天下兵器铸成的铜人搬在这道原上。从白鹿原东北端下原,沿灞河往东走不过20多华里,就是挖出距今万年的蓝田猿人头盖骨化石的公主岭。在白鹿原西端坡根下的浐河岸边,有一个新石器时期(约年前)半坡人聚居的完整的村庄。白鹿原至今仍流传着这个皇帝那个皇帝在原上或纵马或郊游或打猎的轶事趣闻;大诗人王昌龄在原上隐居时,种植蔬菜,下原到灞河捉鱼,也少不了吟诗;王维走得更远,从长安城东的灞桥乘一叶小舟,沿着白鹿原下的灞河逆水而上直到秦岭山中的辋川,留下千古绝唱;刘邦从鸿门宴的刀光剑影下侥幸逃生回到白鹿原上,陈忠实猜测他也许从自己家的猪圈旁边的小路爬坡上到原上的驻地。
上述文明进程中早已冷寂的几点遗痕,从前对陈忠实来说不仅感到沉重,更有一头雾水的茫然,此时却转换为一种认知:这道横在西安城东不过20华里的古原,和我们民族悠远的历史基本同步,没有隔绝更不是世外桃源。陈忠实不禁想: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在离这道原不过六七十华里的咸阳原上建立第一个封建帝国的时候,在最后一个封建帝制解体的时候,这道原上大村小寨里的乡民,怎样活着?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两千多年里,这道原上的人遭遇过多少回战乱、灾荒和瘟疫,到上世纪初最后一个皇帝被废掉的时候,仅仅依靠着木犁和自织的棉布这样简单的生存方式,这道原上的人何以能延续两千多年?找到这个答案,就能揭开本民族深层的文化心理结构。陈忠实将他的探问,定格在这里。《白鹿原》的故事开端就挂在发生辛亥革命的年这个年轮上,一场亘古未有之巨变即将在这道原上展开。
白嘉轩和白鹿原
两年多时间里,陈忠实在追寻白鹿原上不尽的蕴藏,在那些糟朽得经不住翻揭的《县志》上,他看到了“竹书纪年”里的白鹿原人的生活形态:风调雨顺的丰年里的锣鼓,以旱灾为主的多种灾害里饿殍遗野的惨景;某朝某年发生的乡民驱赶贪官的壮举惊心动魄,万民跪伏官道为一位清官送行的呼喊和眼泪感天动地。他踏访写下中国第一部教化民众的《乡约》的宋朝进士吕大临的归终之地,这里也是“牛才子”(朱先生原型)坐馆兴学的书院;他寻找白鹿原上建立的第一个共产党支部的粮店遗址。还有从村里老人口中掏出的包括自己的祖宗的故事,其中不乏令他得来窃喜不尽的生活细节……种种人和种种事,诱发出虚构的人物和情节,又把他记忆里的某些生活细节一一激活。就这样,一边探访搜集素材,一边想象力催发的构思同步发生,《白鹿原》的整体框架渐渐成形,人物和细节也不断丰满了。特别是他听到族人讲到他的曾祖父,个子很高,腰杆儿总是挺得又端又直,从村子里走过去,那些在街巷里在门楼下袒胸露怀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全都吓得跑回自家或就近躲进村人的院门里头去了。陈忠实听到这个形象和细节,感到无以名状的激动和难以抑制的兴奋。此前他已经开始构想的一位族长尚属模糊平面的形像,顿时注入了活力也呈现出质感,一下子就在虚构的白鹿村的村巷、祠堂和自家门楼里踏出声响来;这个人的秉赋、气性,几乎在这一刻达到作者鼻息可感的生动和具体了。也在这一刻,陈忠实从县志上抄录的《乡约》,很自然地就融进这个人的血液。
年的清明节期间,一个好日子的早晨,陈忠实在自己祖屋简陋的书房里,坐在由乡村木匠割制的沙发上,把一个大16开的硬皮本在膝头上打开,写下《白鹿原》草稿第一行钢笔字:“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个时候,整个世界已经简略到只剩下一个白鹿原;这个地理概念上的古老的原,又具象为一个名叫白嘉轩的人:《白鹿原》里最后一位族长,坚守着一部古老的《乡约》,面临着来自多种势力的挑战。经济实力相当却违背《乡约》精神的鹿子霖,是潜在的对手;依着叛逆天性的黑娃和依着生理本能的小娥,是白嘉轩的心理结构和性格所绝对不能容忍的;以新思想自觉反叛的兆鹏和自己的女儿白灵,他却徒叹奈何,这是强势心理结构的他,唯一难以呈现自信的对手;他倚重的白孝文彻底堕落彻底逸出,对他伤害最重,却撞不乱他的心理秩序……白嘉轩就是白鹿原。一个人撑着一道原。
此后的写作极为顺畅。八个月完成了草稿,又用了两年多精心修改,年年底,《白鹿原》横空出世。
一部文学经典的诞生,是天地化育、时代馈赠的结果。陈忠实在他四十岁的时候迎来了改革开放这一时代的大变革,新的思潮给予他洗礼,开阔了他的眼界,他的出身、经历和个人气质令他在大时代面前低头沉思脚下这片热土,他回望祖先、族人的来路,探究这个几千年历史具有超稳定文化心理结构的民族的忧欢悲惧,写下了这部大气磅礴的“民族的秘史”。这部作品以其对人的命运的书写和深沉的历史感喟持续引人思索,将具有长久的生命力量。人民文学出版社为拥有这样一部作品而自豪,将一如既往维护版权,做好《白鹿原》的出版工作,为自己的优秀传统再增新辉。
文/琼花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