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撰文使用电脑;十年前,手机取代了书信。很快地,原先记忆中稳健且优美的汉字,面目变得日渐模糊。阅读没有问题,可拿起笔来,竟然会缺胳膊少腿的。正是有感于此,读书间隙,我又捡起了搁置已久的笔墨纸砚。
——陈平原《学书小集》(自刊本,)
文丨陈平原(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唐人宋之问有一首流传广泛的小诗《渡汉江》,其中“近乡情更怯”表达了很多外出的旅人回归家乡时的复杂心情。我的问题不是“岭外音书断”,而是深知家乡能人多,自己根底浅,回来办书法展,不免有点惴惴不安。此乃工作汇报,就谈四个问题,属于长期有所思,而暂时无所解。一、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写字说来好笑,虽不是书法家,最近四年我竟然办了五个书法展——北京、潮州、台北、深圳、广州/潮州。其中三次题为“书展”,因其兼及书法作品与个人著作、书名题签以及手稿信札。我很有自知之明,从不到正式的美术馆办展。有朋友出于好意,邀我到他自营的美术馆办展,被我一口回绝了。不为别的,就因我的“写字”,与美术馆的风格与趣味不合——那里需要大幅作品,一进展馆大门,五米乘六米,斗大的字,那才有冲击力。行家赞叹字好,功力深厚,这就行了,至于写什么无所谓,因谁也不在乎。此乃书坛主流。但我常想,是否可以有另一种可能性?用毛笔书写,在古人是日常生活,晚清以后改用钢笔铅笔圆珠笔,如今则干脆电脑输入。记得年代初,国联教育代表参观无锡国专,感叹“这里才看到纯粹中国文化的学校,才看到线装书和毛笔杆”,校长唐文治对此评语很得意,经常引用。虽然不时有人呼吁加强书法教学,但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教育的主流是去线装书和毛笔杆。相比古人的日常书写,今人刻意追摹,其实效果很有限。今天那么多名扬天下的书法家,放在宋元明清,实在不算什么。北大程道德教授曾编《20世纪北京大学著名学者墨迹》(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很多人读后的第一感叹是:怎么北大校长及著名教授的字一代不如一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术业有专攻,要求今天的数学家、物理学家都跟前清进士一样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既不可能,也没必要。回过头来想想,书法很美妙,但没必要吹到天上去。传承中国文化,完全可以有多种方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说到底也只是一种修养与技术,会当然很好,不会也没什么大问题。我小时候练过字,但功底不深;长大后工作繁忙,只能见缝插针,保持写字的兴趣而已。常被人追问每天练字几小时,我实在不好意思回答。因为断断续续,不是每天都写;而且,读帖多而临帖少,明显眼高手低。之所以敢开小小书法展,都怪朋友说我的字“有特点”——不是功夫深,也不是境界高,只是略有自家面目而已。今天的文人学者,倘若想变成著名书法家,必须在美术馆举办正儿八经的书法展。可在我看来,那些在美术馆里高高悬挂的大幅作品,已经是一种表演,或者说炫技,而不是日常书写。要想挺进美术馆,填满那么大的空间,你写字时自觉不自觉都会往绘画靠,不再关心书写内容,注重的是谋篇布局与墨色分配。甚至有所谓“一招鲜,吃遍天”,专门练习某几个大字的。我不觉得这是书法发展的正途。是否可像古人那样,拿起笔来,凭修养随意挥洒,而不计成败工拙?我这回展出的作品,除一两张写坏了丢掉,其余的都是一次过。只有身体及心境上都回到了书斋,书写才可能有真正的书卷气。在我看来,书法不应过分强调视觉冲击,反而应讲求表情达意。这也是我主张阅读、写作与书法三合一的缘故。在回答《羊城晚报》记者问时,我说到:“书法史上第一流的佳作,很多都是诗文与书法合一,比如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轼《黄州寒食诗帖》、黄庭坚《松风阁诗帖》、米芾《苕溪诗帖》等,不一定一挥而就,但都是自家诗文,写起来更得心应手,也更有韵味。”基于此理念,这回广州/潮州“大字书”展览,我不钞古人诗文,就钞自己早年的文章,希望借此机缘——具体说来就是书法形式,传递某种思考与情绪,让观众有所感悟。开书法展,钞自己早年文章,这还不算,甚至写白话,加标点,如此刻意制造陌生化效果,目的是希望引起思考:书法能否回到日常生活,回到书斋氛围,回到表情达意?二、阅读、写作与书法三合一这回广州/潮州书法展的缘起,见《大字书小引》(年8月4日《中华读书报》):“当下中国,几乎所有书法展,观赏者都只是望气与品墨,极少